活的感觉。是一种既让她害怕,又让她痴迷;既让她想逃脱,又让她想沉入;既让她想抗争,又让她想依附的奇奇怪怪的感觉。
月儿想不到吴根才会过来撂下一句这样的话,接下来她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脑子里空空的乱乱的没有一点头绪,没有一点思维。
那天在水磨房里躺下是为了儿子长长远远的一生,是为了让新生上学,是为了报答九泉之下的小河哥。今天再去是为了什么?对那天的事,耀先至今没有开口问一个字,难道他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知道,他清楚地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只是不说而已,他把更大的痛苦,更大的屈辱,更深地埋在心里不往外说,他半夜半夜地躺在炕上睡不着觉,连声不断地哀叹,就是这痛这苦这屈这辱在深深地折磨着他呀……
月儿一向灵巧的双手在棉花枝条上颤颤抖抖地揪拽不住一簇簇盛开的棉花朵儿,别的人早采摘到前面去了,她却还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腰里的棉花包袱像怀孕十个月的大肚子女人,高高鼓鼓地都挺撅起来,而她腰里的棉花包袱就和她没有怀养过孩子的肚子一样平平扁扁的。
一晌过去了,又一晌过去了。后晌的日头眼看就要压到西边的山顶上去了,可月儿的脑子里还是空空乱乱的,她害怕天黑,却又盼望着天黑。她有了一种想逃脱又想就范,想挣扎又想沉入,既害怕又期待,既痛苦又兴奋的复杂情绪。
月儿今天一天摘回来的棉花,还不及往日一晌的多。今天她站在棉花地垄里尽想着天黑后要不要去水磨房的事情,那还再有心思采摘棉花。
日头终于落到西山后面去了,月儿把摘下的棉花交到库房顺着坡道往崖口上走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朝矗立在河岔上的水磨房看了几眼,浓浓的暮色已经缭绕起来,水磨房此刻笼罩在一片雾霭当中,影影绰绰的,她不知道那里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在做晌午饭的时候耀先就看出月儿神情恍恍惚惚的不对头,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她就把擀好的面下进去,结果让一家人吃了一顿糊糊饭。当时耀先看着月儿一脸心神不宁的表情,想开口问一句,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那天晚上月儿走下崖口,回来后他就再没有主动地问过月儿。她不说,他就不问,问什么呢?这些年耀先是被管制的胆小了,但并没有因为被管制而变憨变傻,相反他还更敏感了。他知道月儿下去干啥去了,在这样万般无奈的时候她能干啥?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只能咬着牙默默地忍受,心里有再大的悲苦,再大的委屈,再大的愤怒,也只能默默地忍在心里。面对这样凶恶的势力,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蚂蚁怎么敢去撼动大树?只要不被人一脚踩死,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算了。
天黑回到窑里月儿又忘了做饭,只是一阵阵坐在炕沿上发呆发愣。打地埝,干了一天重活回来的耀先看着月儿这样也不忍心再让她做饭,他就自己动手烧火做饭。耀先把米汤烧好,把馍馏热,再剥褪几苗生葱,招呼放学回来的新生和月儿过来吃饭。新生过去坐在小饭桌旁了,月儿却还坐在炕沿上不动。耀先就给她端过去一碗米汤,再送过去一个馏热的二面馍。
耀先和新生坐在小饭桌旁吃完饭,过来,月儿只咬了几口馍,碗里的米汤也只是浅浅地喝了几口。耀先把眼墙上的小灯盏点亮,看着月儿一脸迟呆疑重的表情,就想到一种可能,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再也不能沉默着不说话了,他知道月儿心里可能比他还痛苦。他低声地问:“是不是又……”
月儿没有把头抬扬起来,但她也没有隐瞒,她颤着声低低地说:“是,他又要让到水磨房去。”说完月儿才把脸扬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和她的心境一样,但是她想听他一句话,如果这时候耀先挺起胸堂硬硬地说一声:不!也许她的心绪就再不复杂了。他们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在崖口上熬过了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她想听他一句话。
耀先把瘦削的刻满了痛苦的脸扬起来,强忍着不让伤心悲愤的泪水流涌出来。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想到了,即然有了一次,就会有二次,这么好的女人,谁肯只要一次。耀先嗓子眼里堵塞了烂棉花套子一样,他喊不出月儿正在期待着的那个:不。
美丽,善良的月儿跟上他受尽了苦难,受尽了屈辱,受尽了折磨,连一天幸福的日子都没有过,连最起码的男欢女悦都没有过。月儿呀月儿,月儿不应该跟上他经受这没有尽头的苦和难。美丽的月儿应该享受到人世间最最美好的幸福,他给不了她,那么就让她自己去寻找吧。解脱出去一个是一个。耀先没有吼说出:不,却低哀哀地说出一句与本意完全相反的话:“你,去吧。”
月儿期待着耀先说出来的是“不”,可是他却说出“去”。如果耀先说出的是“不”,她就会服从他的意志,就会和他一起厮守在这孤孤的崖口上。可是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月儿就更没有了主意。她木呆呆地看着他;他也木呆呆地看着她。他们分别在对方的脸上,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可怕的陌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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